田野记|青田两周:我们总是迟到者

发布日期: 2024-12-15   作者:   浏览次数: 10

田铂杰(华东师范大学历史学系大二学生

华东师范大学历史学系教师从2011年开始就已经在浙南开展集体性田野考察活动,师生足迹曾踏遍温州各县乡村与城区。2016年10月,华东师范大学民间记忆与地方文献研究中心(简称“民地中心”)成立,大力推动地域历史研究,举办地方文史高级研修班,并通过田野调查班的形式培养新型历史学研究人才。从2017年至今,华东师大民地中心在历史学系支持下已经举办了六届浙江暑期田野班。已经举办的田野调查班主要在浙江南部各县展开。每届田野班招收约40名研究生与本科生共同参加。在实际考察中学生会被分为多个小组,指导教师轮流跟不同小组活动,时间通常为两周。目前,已经举办的六届浙南田野班走访了超过500个村庄,已经访问老人四五千人。

2024年8月,由50名师生组成的第六届田野班在浙江省青田县进行了为期半个月的考察。白天各小组在村落中进行口述访谈,搜集民间文献,考察乡民的生活空间和生产空间。晚上田野班就近借用村镇的会议室讨论总结一天的得失,解决各小组在考察过程中出现的问题,解读搜集到的民间文献。回住所后同学们还要撰写田野笔记。对绝大多数学生来说,从幼儿园到大学都是在书斋和课堂里度过,但在此次田野调研活动中,他们不仅接受了高强度的学术训练,增强了与人的沟通能力,加深对社会的认识,锻炼了身体和意志,而且还通过鲜活的历史存留与老人的回忆丰富了历史知识,学到许多通过田野研究历史的技能。学员们的所得并不限于历史学专业,他们撰写的田野笔记表达了自己的人生感悟,如同经受了一次洗礼;他们是如此贴近社会现实、贴近历史,以至于有人觉得自己就生活在历史的长河里,从而重新定位了自己与这片土地的关系;行走在一个个村落中,有的同学竟然神奇般地驱散了终日盘桓在心头的”无价值感“,发现了自我生命的意义,田野就是这样一个充满魔力之所在!

青田县九山半水半田的说法,据说是刘伯温下的评语,今天已经难以证实。不过青田的确是多山的,而且是极有特色的多山。

连绵的群山伸展到天际,无尽的苍翠覆盖在山野上,像是绿的丝绒,而大大小小的村庄则是被公路串联起来的宝珠,铺陈在河谷当中。为什么是宝珠?当然是那些村庄修的太美了。青田的房屋不论新旧,大多有着五彩的外立面。有的是四五层高的小公寓楼,玻璃反着光;有的是乡村的洋房,门前一处小院落,在门楣或外墙上往往镌刻有“颍川旧家”“清源旧家”之类的字样,更不要说那些熠熠生辉的祠庙了。

除了寺庙之外,各村中有文化礼堂,有老人之家,这样的公共空间在我的记忆中是很少出现在中国农村当中。放到十几年前,即使以最磅礴的想象力,我也很难想象我国的农村能有这样的面貌。

在青田的农村采访时,热情的老人们总是会给我们递来矿泉水,都是500毫升小瓶装的。这是一个让人啧啧称奇的事情,毕竟在我们的印象当中,单论喝水,喝矿泉水实在是一件很亏本的事情。农家的矿泉水最主流的是娃哈哈纯净水,其次是农夫山泉,另外有的家里会有百威的啤酒或者王老吉。这实在是超出了我个人对农村的刻板映像,原先我脑子经常闪过的画面是厨房里炉子里木柴燃烧火焰跃动,水壶喷出蒸汽。经常看到,本地农户做饭的用水也是使用外接的净水机。这也许就是本地村民生活质量提升的一个直接体现。不过我印象更为深刻的是老人们的慈祥。

除了饮水还有饭食。本地两种极具特色食物我恰好都吃过。一种是橘红色的田鱼,这是一种养在稻田里的鱼,名曰“鱼稻共生”。农家热情招待,但一开始是我是有点心理障碍的,田鱼与金鱼的颜色实在是太像了。幸而田鱼蒸熟之后的外表同一般的河鱼没什么两样,口感上更为紧致,仿佛能感受到它们在水稻田中自由游弋的活力。另一种常吃的美食则是芋子,板栗大小。品尝起来,依然是芋头那熟悉的粉糯口感,但由于其小巧的个头,使得其更加入味,每次上桌总是迅速被一扫而空。

我在村民家中吃过三次饭。首次是在村长家,品尝了家常便饭,其中包括鲜美的田鱼、细嫩的牛肉丝,以及冰鲜的广式小香肠。饭后老村长家还让我首次领略到了青田县的咖啡饮用文化。另一次,我们在一户村民家中吃面,尽管我们努力的想要尝试帮忙,但老人实在是感到“盛情难却”,只得让我们帮着洗了碗筷。在农村的厨房里,新式的厨具和柴火共存,老式的锅灶中倒入电热烧开的水,不一会儿面条出锅,搭配丰富的配料,鸡蛋、鲜虾、菌菇和青翠的蔬菜。恰逢访谈至深夜,面条在锅中经历着美拉德反应的奇妙变化,面汤呈现出诱人的鲜黄色泽。而最为丰盛的一次,则是由一位大席厨师掌勺的小宴。究竟有些什么菜品,记忆已经很模糊了,但宴席中其乐融融的奇妙感受永远都不忘忘记。

但当我们踏入乡村,却惊觉那些看似青春的建筑物内,竟鲜有青春的气息流淌。在绿意盎然的田野上,辛勤耕耘的身影多为大爷大娘。村中的街道上也几乎看不到青年人的身影,唯一热闹的地方只有老人之家。我们采访的每一个村落,也许是我们的倾向性问题,也几乎没有遇到过五十岁以下的年轻人。

在前往某个村落的途中,我们队伍中一位本地出身的学姐,带着几分怀念道:昔日的街道上,小吃店林立,热闹非凡,是村民们休闲的好去处。而今,这一切似乎都成了遥远的记忆,就连本来应该随处可见的小卖部或者超市也变得屈指可数。更令人忧心的是,随着人口外流,村庄中的学校大多已人去楼空,年龄的“中坚力量”被迅速抽空。在青田县广袤的乡村大地上,留下的是一个个外表华美却内心空虚的村落,它们静静地诉说着时代的变迁与乡村的无奈。

这是我首次深入探访一个县辖下的乡村。我深刻体会到,像青田这样人口仅约二十万的小县城,若置于上海,或许只是地铁一站之间就聚集了远多于此的人口,但当我走进田野,却意识到我们可能忽视了如此庞大的人群,在统计数字上折叠起来的人口,瞬间展开在了我的眼前。

在县域的广袤土地上,我们花费了十四天的时光,却只采访了十几个村落,见到了三四十人。即使见面,或许也只是触及了其冰山一角。至于真正深入了解的东西,更是少之又少。我们并不是走马观花,而是“飞马观花”。

在采访收集时,常自责于自己的迟到,众多老者已离我们而去,诸多档案已湮没于历史长河,众多建筑也已在时光中化为废墟。在追寻历史足迹的旅途中,我们总难免留下无法弥补的遗憾。老师曾开解我,在收集信息的路上我们永远都是迟到的,应当把握当下的每一个瞬间。

正如老师所强调的,唯有当我们深刻理解这个世界,我们才能运用自己的能力,洞悉自我身份,以及领悟人生的意义。与此同时,掌握一些基础概念至关重要,因为这有助于你洞察这个国家,了解社会并不断提升自己的智慧,是一件极其有益的事情。